《野马分鬃》:感伤、温和,以及破碎
《野马分鬃》是魏书钧导演的第一部长片,拍摄于2019年。次年的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,扮演左坤的周游拿下了“费穆荣誉”的最佳男主角。(资料图/图)
在电影里,每个人都变成了另一个人。女友芝芝离开了,不再指望带父亲去香港旅行,威严地训斥下属;童童对友情异常忠诚,但迅速逃脱了荒诞的网络单恋。
形象滑稽以至于脸谱化的导演阿明,忙着拼凑自己的电影。废弃的乐园,寻夫的蒙古族女人……拍摄过程了无生趣。他看起来做过许多电影梦,即将成真时却慌张地躲藏在洪常秀、王家卫之类的大名字背后。
阿明随波逐流格外令人忧心。可想而知,校友是左坤最容易触及的人生模版。左坤本身叛逆性格,毕业岌岌可危,更不要说各种进入社会的资格考试。全片最开始的驾照考试中,这位主角一触即发,暴力倾向使情况更无法挽回。
《野马分鬃》的跌宕,与阿明前景堪忧的“戏中戏”关联紧密。电影行业琐碎无趣的一面,与其他工作没什么区别,无碍观众理解工作带来的恼怒。万事开头难,新人的前途若有若无,生活濒于失控,似曾相识的故事同样营造出感伤的氛围。他们都在自身的局限里挣扎。
不像很多野心勃勃的作品,幽默感使《野马分鬃》免于自我怜惜,没有走向陈词滥调。囚犯的集体活动出人意料地呼应了片名,随即消散在监狱干部的闲聊里。无可避免的失落感只能平静地归于沉寂。这是一个人的故事,并非奢望给“成长”下定义。
《野马分鬃》是魏书钧导演的第一部长片,拍摄于2019年。次年的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,扮演左坤的周游拿下了“费穆荣誉”的最佳男主角。2021年的第五届平遥影展上,魏书钧凭《永安镇故事集》成为“费穆荣誉”的最佳导演。很快,《野马分鬃》在2021年11月下旬开始上映,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。
魏书钧14岁就开始参演影视作品。他的经历与左坤有些许重合,大学学习录音专业,在剧组承担各种各样的工作,毕业后与朋友们创办传媒公司。
“野马分鬃”来自草原和理想,出现在观众眼前的是发型神似马鬃的男主角,垂垂老矣的越野吉普,还有长期演练出来的顺服。左坤仿佛另一个诸事不顺的弗兰西丝·哈,无疑付出了更沉重的代价。
借助自己撕碎的一页教材,左坤惊艳地完成配音,趁势嘲笑老师的错失。他直接地冒犯了老师,这是影片最精彩的一幕。配上妥当的奔跑声音,放大到模糊不清的奔马图像异常生动,甚至超过片尾蓬勃却静默的马群。
故事离开校园后,文绉绉的台词几近消失,生活从容地在电影中展开。“戏中戏”因补拍陷入利益纷争,志大才疏的导演和举止招摇的摄影师都为之困扰。他们是称职的社会人,称之造作甚至虚伪都恰如其分。但他们又那么怅然,醉酒时歌唱母校,醒来才告别理想。
尾声将至,比女朋友列举出的所有愿望——比如浪漫的大兴安岭——更遥远的纽约出现了。曲曲折折的简略地图慢慢离去,与草原、野马和别人的“戏中戏”一样不知所终。地图附着在即将报废的破旧越野车后面,像永不完结的梦境一样破碎。
平遥影展的“费穆荣誉”专门授予华语影片和电影工作者,网站特为强调,费导演的《小城之春》开启了中国“诗化电影”的先河。在釜山电影节,贾樟柯导演曾经热情地赞美这部1948年的电影:
“它从这片影响了它的土壤中攫取了养分,这在那个时代是前所未有的。在此基础上,它开始探寻中国特有的电影语言。在探索心灵,探索人物内心的过程中,费穆找到了他的语言。他开拓了一个现代的纪元,延绵直到今天。”
很有意思,田壮壮导演声称看过至少一百遍《小城之春》。千禧年到来之际,他对电影业充满困惑,于是再看了五遍,很快重拍了一版。
费穆始终关注着海外的电影理论,也留心周边众人的喜怒哀乐。时代变迁之际,他们的情感隐藏在倾颓的日常生活里,等待别离和新生。《小城之春》呈现了无以舒张的个体困境,它们遗憾地散落于生活,在不同时空、以不同形式重演。
《野马分鬃》还有很长的路,但它敏感地捕捉到具有说服力的当代景象。不停的变化,令社交媒体都显得过时,注意力转瞬即逝。人们企望梦想成真、获得自由,最终成功的是建筑商兼歌手,一个还算豪爽的夸张角色。凭借了不起的推销能力,他得偿所愿地成为网红。左坤为之哑然失笑,若无其事地臣服,残存着一丁点不羁。就像短片《延边少年》中的男孩,故作老成,再无可奈何地失落。这是导演的毕业作品,2018年获得了第71届戛纳电影节的“短片特别提及奖”。
在《南方人物周刊》刊载的自述里,魏书钧提及见过的很多年轻演员。“他们聪明而过早地适应了行业的种种,看见他们出场,仿佛看到活脱脱的一件件商品,视自己为商品一般地粉饰、进入概念和保持流行,个人的特质都审时度势地藏在里面,他们往往在电影内外都如此。”他为这些见闻惋惜。
从希望如烟而逝的少年、困顿的毕业生,再到艺术与人生交织的《永安镇故事集》,魏书钧的三部作品沿时间顺序变迁,在边缘与中心之间游走。追述对电影的认知,他会提及爱好从韩国类型片向达内兄弟的转移,以及与伯格曼、塔可夫斯基式导演的疏离。也许是现实与缥缈,也许是来自生活不同面向的启示。
第四十七届戛纳电影节上,《永安镇故事集》出现在导演双周单元。法国导演米娅·汉森-洛夫的竞赛片《伯格曼岛》倒与《小城之春》更加形似。婚姻的死角(别忘了夫妻都以电影为业,勇敢地躺在《婚姻情境》那张床上)与创作的瓶颈,难于表达的情欲,阴魂不散的英格玛·伯格曼,以及大批朝圣者和因此心怀怨气的法罗岛居民。洛夫导演祭出自己的特权,片中妻子一度无法推进的创作匪夷所思地成功了,“戏中戏”的那段感情也获得了无言的结局。大师为后世电影人铺下了出路,多重生活都回到了惯常轨道。影片结尾,一个中产阶级三口之家暂时美满起来。
导演们从生活中寻得灵感,无论固守法罗岛、瑟兰小城还是放眼世界尽头,电影总是敲击着某扇众人忽略的房门。疑难杂症堆积在我们的生活里,那些角色面对着各自的困境,催促和煎熬着创作者们。诗意是一座桥梁,短暂地连接虚幻与现实,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带来无法索求的结局。生活在继续,局限将长久地存在下去,但情况终究不一样了。
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